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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我回想往事时不禁庆幸那时我和师父穷得很。
因为师父曾说元朝命数衰微,不日将亡,宝钞不知能用到何时,且听说造反的军队各自为政各有通宝发行,唯今之计只有将宝钞尽数换成银两。
所以我们包袱中所背财物是用得所剩无几的一小包碎银子而非宝钞。
试想若当年我和师傅腰缠万贯,那我背上几百两几千两银,岂不是被压得动弹不得吐血身亡?
然而我们居于漠北,若不做沙匪,怎会有这样多钱财,且倘若我们这等阔绰,又怎会不雇一个车队……然而这又是后话了。
我要说的是,那时我们是很穷的。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何我和师父穿得陈旧而破烂,而我们衣裳的不讨喜正好解释为何我和师父每次去客栈住店时小二总是会怠慢。
比如说我们要的饭菜总是比旁人要慢上许多,给我们送的水总是不够热,我和师父的马儿阿衍总是吃不到好的草料。
不过现在好了,阿衍被卖去了别家,每天不必四处奔波也能吃到上等草料。
因着银子不多了,师父便选了一处较破落的客栈,本来时局就动乱,行客少之又少,这客栈还建得这样偏僻,难怪这样破落荒凉。
走进客栈时,天色将晚,嘴唇都冻得快合不上。
许是心惊肉跳地想着师父可能是妖怪的我眼神太过阴郁,生着一双鼠眼的小二原本蓄着终于有钱赚的笑意的眼神变得满是惊恐。“客客客……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呐?”
我觉得有趣,变学着他的腔调也结结巴巴地说道,“客客客……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呐?”
师父马上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正经模样出言收拾我,“阿月,你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心道对啊,我这么一学,那小二定会以为我是故意学了来嘲讽他的。
我真是坏极了。然而师父又道,“你这样子学人家仔细自己也变成结巴。”好吧,我承认姜永远是老的辣。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小二的脸上愤怒与恐惧交相辉映,好不精彩。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那小二是一副又恐惧又愤怒的样子呢。
因着好奇心驱使,我便问师父,“方才我见那鼠眼小二,他脸上神情仿似既惧又怒,却是为何?”
师父与那童子一起泡在一点也不怠慢的利索小二送来的浮着姜片姜花的热汤里,正在帮那童子揉搓穴位驱其体内寒气助其苏醒,答非所问,“你怎能说人家是鼠眼,我却以为是像王八眼呢。”我的疑惑被师父成功地换成另一个,“师父,王八是什么?”师父懒怠地答道,“王八么,四条腿,小二的眼,会游水。”
我迷惘,道,“那您上次给我抓来看的老鼠也是四条腿,小二的眼会游水呐,阿月还是不知道,师父给我抓一只王八来可好?”
忽听得扑哧一笑,却是那小童醒了,微眯着眼,声音清脆道,“小儿你去寻一面铜镜也可,寻一池水也可,往里一看,里面不就有一只小王八么。”
我原本是换了干衣裳后听师父的话窝在两层厚重冬被里发汗驱寒的,现在本就有些热了,这家客栈的棉被又散发着浓烈的霉味,叫人好生不舒服。
听了小童的话本就蠢蠢欲动,又望了一眼师父见他只是满脸含笑并未有反对之意,便钻出被子来,环顾四周寻觅铜镜抑或是一池水却无所得,最终目光落在师父泡姜汤的木桶上。
我如发现宝藏般欢喜奔过去踮着脚抓着木桶边缘就要探头进去看。
那小童本是假寐,微闭着眼,游光一瞟见我到来似乎很是受惊,伸手出来推开我的头,因他力气着实很大,我被推的连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下。
他重重一拍桶沿,桶中之水溅了一地。“这是何处!汝是来取我项上人头的么!”他目光如鹰般凌厉,似利剑一般射向我。
这次换我受惊吓了。
师父缓缓道,“这里是安全之地,何人要取你性命?你又是谁?”
半晌未再听到小童答语只听到沥沥水声,却是师父起身迈出木桶,师父发黄的白衫此时被泡得褐黄,全身湿哒哒地冒着白色雾气。
“阿月你过来照看一下这位小哥哥,扶他靠着木桶,切勿让他滑下去,为师先去内间换件干衣服。”
心有余悸的我蹑手蹑脚地过去,紧紧扯着师父的衣角,道,“师父,他方才说有人要杀他!要是他的仇家追来怎么办?会不会连我们一起杀了?我不要过去,我们快点逃吧!”
师父道,“他年纪与你相若,怎的会有仇家,必是如你一般平日听多了评书,晚上梦魇。还不快去?”
我不情愿地瞟了一眼那泡在黄褐药汤中的小童,确认其着实昏睡着后才松开拽着湿淋淋衣角的手,伸手过去扶着他。
姜汤飘着淡淡的辛辣清香,闻起来叫人格外舒心,确有安神醒脑之效。
我凑上去闻姜花香,抬头却望见被白色雾气缭绕着的小童的侧脸。浓眉如墨,狭长眸子紧闭着,细密睫毛似轻柔扇羽,微微卷起,脸颊粉嫩白皙,似是吹弹可破,薄唇抿成一线。
好一个眉目姣好的小童!
如果不是爱吓人,必会叫人欢喜。等师父出来我定要问问他把阿衍卖去了哪里,定用这小童去换回我家阿衍来。
正思量着贩卖人口的大计,师父拿着巾子过来了。
他挽起袖口伸手将那小童从温热的姜汤中抱出,除去身上湿裳,拭干身子放于床上用被子裹好,道,“阿月,去拿一件你的衣衫来给这个小哥哥穿。”
方才师父为这小童擦身时我仿似看到什么不对,正蹲在木桶边琢磨着,师父便使唤我做事。
我只得不情愿地挪到包袱边去拿了衣裳过去,师父拿了便伸手到被中去替童子穿衣裳。
我思虑良久终于问道,“师父,你可曾记得你跟我说过的大瘤疾,方才那位小哥哥,仿似腿间长有息肉,是否将不久于人世?”
我声音微带哽咽,实是不忍,眉目这样娇嫩的小童,竟这样福薄。饶是如何,也不能让他白白失去一条性命。如此便下定决心,不管怎样,一定要在其死之前用他把我家阿衍换回来。
师父听到我所言之事,手上动作一滞,背影僵硬了许多。
然而我却未注意到师父的无力,又想到了那童子的话,踮着脚扒着大木桶壁伸头往药汤中望去,却只见到我自己的倒影。
我愤愤道,“师父,那小哥哥学着您骗人,水中哪里有王八,分明是我自己的影子嘛!”
原本像石雕一样僵硬的师父忽然抑制不住的哈哈大笑,边笑边顺手拍床板,震得床梁上灰尘纷纷洒落。
我不明白师父为何大笑,更佩服这位小童于浩劫之中坚定沉睡绝不苏醒的意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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