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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刘家被贬回平民,搬进我陪嫁的三进宅子后,婆母便添了新习惯。
每日子时着按品大妆在院子里唱《招魂》。
原本只是家丑,但大庭广众之下被说出,就是存心侮辱了。
我起身就要离席,忽然想起这是在我家,眼前这群人不请自来,便又坐了回去,施施然道:“时候不早了,我就不留各位了。”
我话说完,谁也没动。
“章灼,我们跟你知根知底的,还瞒着我们做什么!不如直接说出来,我们都给你参详参详。”
说话的人十八岁的年纪,已经梳上了妇人头,打扮得珠光宝气,俗得令人发笑。
我认识她,王家的三小姐,闺名婉,她之前就爱找我麻烦,如今夫家落魄,她来嘲笑并不奇怪,可笑还要拿其他人当筏子。
目光扫过众人,这几个除了王婉都臊眉耷眼的,既不敢面对我,又不敢拂王婉的面子。
也是,她如今高嫁平安侯府世子,京城里谁不给她三分薄面。
至于我,夫家贬为平民,再无往日煊赫,她自然要来踩一脚。
但我何曾受过这样大的委屈,必不能如她的愿!
“自从搬来了了这里,与坊市相邻,倒是听了不少新奇热闹。倒是比我家内宅更有意思。”
我端起茶杯啜一口茶水,等着人打圆场,或者捣乱。
王婉沉不住气了,她怎么会放过这个奚落我的大好机会? 她道:“其他事先不急着听,我们来是给你出主意的,你先说说你家的事。”
我没搭理她,垂眸撇去杯中浮沫,静静等待。
“听章灼讲讲有趣的事也好啊,反正咱们都是来看章灼的,如今看到了,说什么话都不打紧。”
打圆场的人冒出来了,我放下茶盏,不给王婉说话的机会,笑道:“近来坊间倒流传一件奇事,去岁春和楼的花魁被人赎了身,养在通义街的一栋五进宅子里。有熟客看见了,自然问询一二,花魁身边的丫鬟气焰高得吓人,直言花魁娘子是为小侯爷的外室夫人呢。”
我说完,意有所指地冲王婉弯了弯眉毛。
王婉气得一拍桌子,“你敢编排我!”
我淡淡道:“怎么?你什么时候成春和楼的花魁了?”
王婉气得要命,我端起茶盏,“各位,如今正在公公孝期,恕不送了!”
王婉还要再说,我截住她话头,“哪条街都告诉你了,不信自己去打听便是。另外奉劝你一句,刘家以军功立家,有圣上亲笔的铁券丹书,焉知将来光景?”
众人皆有思量,终于将王婉劝走了。
我对身边许嬷嬷吩咐道:“从明日起闭门谢客,还有,嘱咐管家一声,府里的丫头小厮要多费费心,口风要紧。”
许嬷嬷低头应下。
如今时辰尚早,我先去了相公的书房,昨夜他又做了许多噩梦,一夜未曾安眠,上午我去时就在补觉,午饭还没吃,这快到晚上了,也不知醒了没。”
小厮候在屋外,看见我到了,慌忙行礼大声问好,我含笑看他表演,并不拆穿,任由他拖延时间。
许是收拾好了,侍女匆忙打开书房门,低头行礼。
我提裙走过,复而停下脚步,冲她道:“妆花了,头发也乱。今晚不用你当值,回去好好拾掇拾掇,明日再当值吧。”
不等侍女反应,我便进了屋。
刘逸仰面躺在床上,一手搭在额头,似睡非睡。
屋内安神香一直燃着,遮掩住了许多气味。许嬷嬷将香熄了,又去开窗透气。
我走近床榻,轻扶了扶床帏挂着的镂空缠枝香囊,如今最流行的式样,刘逸最喜欢的式样。
瞧着刘逸的眼睛,轻笑了一下,“怎么现在就装睡了?”
“没有,刚醒。”刘逸不自在地起身,“你怎的来了?”
我未坐床,只让嬷嬷搬了个凳子坐,嗔笑道:“还不是你今儿只吃了早上一顿,只顾着睡觉,饿坏了肚子怎么办?”
刘逸捂着肚子,“原不是很饿,你这么一问,倒是前心贴后背了。”
刘逸点出几样想吃的小菜,我吩咐丫头去厨房点。
“睡得如何?”我端详着他的气色,“似是比昨天好些了。”
刘逸苦笑一声,含糊道:“就那样。母亲每晚一场《招魂》翻来覆去地唱, 哪里是招魂啊,是惊魂还差不多!”
我无奈道:“母亲也是病急乱投医,想给咱们改改运势。”
“先把我的气运损没了!”刘逸说起这个更像踩了尾巴的猫,愤愤锤床,“她招来的哪里是我爹的魂!我看是把仇家的魂都招过来了!”
我听了不由好笑,硬生生压下嘴角的笑容,一脸苦恼道:“那我再劝劝母亲,让母亲小声点。”
“不是小声点!是让她不要唱了!再唱休怪我不顾母子情分!”
我揉了揉眉心,难掩疲惫:“母亲心里也苦,自从爹去了后,咱们家事事不顺,她也着急,前段时间病得连床都不能下,如今找了个寄托,好不容易好些了,咱们就各退一步。若是真论起来,咱们一大家子住三进的宅子,确实逼仄了些。”
提起宅子的事,毕竟人在屋檐下,刘逸就像被拿住了七寸,讪讪道:“我不过是气话。你如今又有身孕,可得注意身子。”
我低头轻抚肚子,嘴角露出微笑,“如今时日尚短,还未显怀,倒是听话得很,害喜也不厉害。”
从刘逸的书房里出来,我让小厮去领罚,慌慌张张的,倒叫人一眼看出做了亏心事。
厨房的饭菜做好,我便去了老夫人处,伺候晚餐。
说是伺候,不过端碗盛汤而已,如今阖家都指着我,我又怀了孕,说不定孩子得兼祧二房,就是老太太说话前也得思量思量。
吃过饭后,我跟老太太提了提相公的事,刚一开口说起相公最近失眠多梦,老太太的笑容便淡了。
“他又找你来做说客?如今孩子大了,越发不省心。”婆母幽幽一叹。
“他这阵子睡不好,脾气是急了点。但也是怕母亲上当受骗。”我低眉顺目道。
“我能受什么骗?那道士确实有几分道行,侯爷给我留了消息,他在地下也受着苦。”婆母掩面而泣,“如今刘逸袭爵不成,又因战事不利被贬,若是你爹死而复生,定能改变这局势!我儿自然安枕!”
眼下不适合再说下去了,我宽慰道:“家里接二连三的事,相公也忧心不已,如今他回来了,相信调整一番后一切很快会步入正轨。”
婆母揩干眼角泪水,握着我的手心疼道:“幸亏娶了你,如今你有了身子还操持一大家子,顶着家里的门户,反倒是那俩小子,竟给你找麻烦!”
我拍拍婆母的手,用手绢为婆母揩去又涌出的泪花,“这不是为人儿媳应该做的么?只可惜我这陪嫁宅子太小,若是再大些,便没有这么多烦忧了。”
婆母想起原来的侯府,怔怔出神,半晌才说:“老大……也不指望他能带起侯爷的兵了,不如让他跟着你,替你在外跑跑,省得你劳心又伤身的。”
“相公也这样说过,”我笑道,“他刚刚从边疆回来,先好好歇歇,以后时间长着呢。”
婆母却咬住不放开,“依我看,他就是闲的,你且给他找个不要紧的铺子让他看,先让他慢慢熟悉。”
我笑道:“相公是做大事的人,让杀鸡焉用牛刀?我回去琢磨琢磨。不过近来相公休息不好,白天就没多大精神……”
话题又绕了回来,婆母勉强道:“我再问问青牛仙人,有没有什么法子……”
婆母让步了,我自然也要主动退一步,亲亲热热牵着婆母的手,笑容满面:“母亲,您放心,只要咱们全家人拧成一股绳,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婆母勉强笑笑,低头饮茶。
冷了场,我起身准备告辞,话还没有说出口,只听下人匆匆来禀告:
“二老爷和二太太打起来了!”
婆母这下急了,连连发问:“为的什么?!劝住没有?”
我连忙扶住婆母,也看向禀告的小丫头,“先说俩人如今如何了?”
小丫头定了定神,浑身发抖回话道:“院子里的姐姐们劝住了。二老爷还在气头上,二太太在哭。”
两人没闹出什么大事,婆母也冷静下来,重新坐回去,摆摆手道:“你去看看罢!”
我低头应是,等离了主院,我将手绢随手递给许嬷嬷,让她处理了去。
三进的宅子没多大,到二房的院子只几步路。
我到时二太太正倚着门哭,边哭边朝屋里小声咒骂什么狼心狗肺,没皮没脸之类的。
我听得云里雾里的,一个没了双腿,子孙根被废的男人还能做什么?
而且二太太刚从庄子上接回来还没一月,怎么又作起妖了?
我先让人带二太太到西暖房,问起缘由。
二太太未语先哭,“刘瀚那王八蛋,如今没了本事,只会折磨人!”
我看她哭得伤心,支支吾吾不说实情,也懒得再问,只到:“慕雨,我不想说以前的事,既然将你从庄子上接出来,你就要珍惜。
刘家倒了,即使你回娘家去,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看哥嫂眼色。可在这儿,将来不管过继还是怎的,日后也算总有依靠。为何不把眼光放长远些?”
等我说完,二太太从大哭转为小声抽泣,仍游移不定。
真真为她打算她倒是不信了,我长呼一口气劝自己不气,接过侍女手中茶盏润喉,等着她回音。
二太太拧着帕子,扭捏道:“你之前恨极了我,真能好心帮我出主意?”
我勾了勾唇角,还在侯府时,她嫉妒我一进门便有掌家之权,公婆对我和善,对她不假辞色。
可她从未想过,她与刘瀚成亲早于我和刘逸,两人私相授受,公婆自然不喜。
可惜她一味恨我,只顾着给我下绊子,以为扳倒了我,管家权就是他的了。
何其天真!
侯府里掌家的从不是我,就算扳倒我,也不会是她。
如今在我的陪嫁院子里,掌家的才是我。
我冲她温婉一笑,就像一贯的宽容随和,“你不是也受到惩罚了吗?”
话虽如此,可李慕雨依旧闷闷不乐。
我能理解,毕竟她受到的惩罚和我没有关系。
不是我让人搜出她屋里藏的针扎小人。
更不是我在那小人上写了我的八字和公公的私密之物。
依旧不是我指使下人看见她和一个“貌似侯爷的男人在假山拉拉扯扯。
更不是我带人抓到了她的真姘头。
我没有报复她,反而给她出主意,这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手脚健全,却被一个被废的废人欺负,她确实没有脑子。
但凡学两样世上折磨人的法子,如今哭的便不是她。
“你仔细想想我说的。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我起身,还有人等着我去劝。”
主屋的味道不好,我一进屋,就被熏了出去,“怎么没人收拾?”
小厮侍女战战兢兢道:“二爷不叫我们近身。“”
再听屋里人嚎哭道:“就让我死了吧!我活着还有什么劲!”
刚刚闷声不吭,如今嚎啕不就是嚎给我看的吗?
我皱紧了眉头,吩咐下人,“二爷不愿意你们近身,不会把二爷抬出来,你们去里面收拾?”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动。
就连许嬷嬷也劝我,“天寒地冻的,二爷身子骨弱受不住。”
我冷哼一声,“若冻出了毛病,自然有我在你们前头顶着,还愣着干什么?进去抬你们二爷!”
还有一句我没说,要是想寻死,早就不作声去死了,还会再这里喊叫?
话一说完,正有两个小厮动了念头,但只听屋里传来一声喊:“求嫂嫂最后给我点脸面,叫他们进来服侍吧。”
我微微颔首,示意小厮进去给刘瀚换洗,隔着窗子给台阶,“如今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容易得很。可恨还活着的人,老夫人,你大哥,若你死了,这个家也就散了!”
屋内传来痛哭声,“嫂子教训得是。”
刘瀚这借坡下驴的能力超出我的意料,我还有话没说完呢,“你明白了就好,我再嘱咐你一句,咱们家不比以前,慕雨肯跟着吃苦,你就要惜福,往后日子还长呢,别逞一时之气,多体谅包容。”
刘瀚低低应声。
我就当他听进去了。
这样发作一通,倒是清静了半个月。
眼看着快到年根底下,我本想着今年低调些,当我将想法禀告为婆母时,婆母却不乐意。
她和刘逸罕见联起手来,要我好好准备过年,送礼也要有之前的排场。
“如今多少家想看咱们家笑话,万不能如他们的意!”刘逸一拍扶手,拧眉道。
我稀奇地瞧着他,默不作声。
闹出阖府最大的笑话是人,是在劝我不要让人看笑话?我还真有点恍惚了。
“怎么不对吗?”刘逸有些不快,但想想如今吃的用的住的,全是花我的嫁妆,再生气也得忍着。
我低垂眼眸掩住闪烁的精光,向婆母和相公行礼,惭愧道:“是妾短视了。确实不能让人小瞧了咱们家。如果能维系好朝堂之上的关系,一朝起复也不是不可能。我手里还有几家铺子,变卖一番也能勉强凑出千两,再多就要动庄子了。”
婆母忧道:“这么多啊,往日没觉得,一分钱竟难倒英雄好汉!”
她又犹豫了,将这样一大笔钱投入送礼,到底是不是一个昏招。
相公对自己有信心,立刻取来纸笔,伏案写下欠条递给我,“这钱算我借你的,等以后我会还你。”
我接了欠条,笑吟吟地撕成碎屑,摇头道:“夫妻本是一体,等将来相公东山再起,还能忘了我不成?”
刘逸越发感动,眼底闪烁着晶莹的泪花,他忽然看向婆母,“娘,不能总让灼儿出钱,您的嫁妆不也捏在手里吗?这种大事,光拿灼儿的嫁妆哪够?”
婆母瞪了刘逸一眼不作声,我见状加了把火,“婆母也有苦衷,我这边凑凑也能将这回支应过去。只是,最近咱们内宅的花用,就要紧一紧了。”
如今我又是用嫁妆贴补,又是撕碎欠条,姿态摆得足足的,如今以退为进,体谅婆母,谁的挑不出理来,反而让刘逸觉得亏待了我。
刘逸的脸色极难看,对婆母说:“娘,你放心,等以后我再得重用,一定会还给娘。”
婆母只好应下,再找补说:“这么多年我的嫁妆多数也贴补给了侯府,我再翻翻库里,到时候给灼儿拿去当了。原本是打算留作家底,如今用上,只盼我儿能起复。”
刘逸再表了表决心,我趁热打铁说:“婆母说得对,起复后也需要银钱傍身的,咱们该花花该省省,从今往后省些家用。”
无人再提反对。
从婆母处出来后,我跟着刘逸到了书房,先命人开了窗,四下无人后,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百两的银票。
“相公,我思来想去,咱们也不能光等朝廷起复。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再在俗务上历练历练,闯荡一番。这一百两虽然不多,也可以寻一门生意试试。”
刘逸听闻,双目闪烁泪光,握住我的手,道:“我何德何能,竟然能得到你这样的贤妻!”
说罢,竟然吻了过来。
我连忙避开,拉着刘逸的手抚上肚子,“虽然还未显怀,但母子连心,我如今只想着,如今我辛苦些,依照相公的本事,咱们家的日子一定越过越好。”
刘逸自是感动,指天发誓定要重振家族荣耀,不负我的殷殷期盼。
时间已经不早,我回房休息,留刘逸在书房。
翌日一大早,我在前厅理事,后宅的管事们一一见完后,莫管事已经在门口等了。
“莫管事。”看茶后,我开口道,“我相公之后就交给你了,在外奔走劳你多看顾些。”
莫管事很会做人,立马起身道:“夫人,凭大老爷的本事,做生意那是十拿九稳,您放心瞧好了吧。”
我笑着摇头,“倒是不求他第一次就做成了,多见见你们生意人的世面就好,当然一切要以身体为重,需要你多费心相公的饮食起居,若是有头疼脑热、水土不服的,你要快点来禀告我。还有一点,不能忤逆相公惹相公生气。”
这样一番话下去,莫管事就明白了七八分,笑道:“自然如此,想做什么的生意,先让大老爷都见识了再好好琢磨。”
我点点头,打发人去找刘逸,让两人商量何时动身,我则带着许嬷嬷出门巡视铺子,距离过年还有二十余日。
距离过年还有十多日的时候,一场大雪让京城成为孤城,炭火,粮食一天一个价,府里越发拮据。
婆母和二房本就对我缩减用度不满,想找我大闹一通,结果发现我在前厅理事时,竟然没有一盆炭盆,几人又灰溜溜地走了。
许嬷嬷将热的汤婆子塞进我的披风底下,小声为我抱不平,“也不看他们住的是谁的房子,吃穿用度花的谁的钱!
我慢条斯理写信,“嬷嬷,您知道我不在意这些。礼都备好了?”
嬷嬷道:“早就备好了。小姐,真要这么做吗?”
我点点头,“明天就运过来吧,先让婆母掌掌眼才是。”
翌日,一车珍宝悄悄运进了主院。
婆母看着那些宝贝,削减用度的不快早已抛之脑后,笑眯眯地一一打量过去,又有几分舍不得。
“逸儿什么时候回来?送礼还需他露面呢!”婆母望着天色,忧心忡忡。
我道:“如今大雪封路,京城小吏们都被抽调去扫雪,想必应该快了,可再快也得到年根底下,到时候送礼的人多了,也显不出咱们来了。”
婆母急道:“谁让你这年根底下让他出去跑生意?!完了,这下可全完了!”
我扶婆母回屋坐下,委屈道:“娘这话说得就好像我让老天爷下这场雪似的。”
婆母急道:“明知道快过年了,谁家不是出门的人往家里赶!”
我抹了泪珠,道:“娘,是您让我给相公安排事,我怕相公做惯了主,再被那些混惯了的掌柜冒犯,便做主给他银钱,自己寻门生意做,还请了老道的掌柜跟着。也嘱咐了跟去的掌柜,就再附近转悠见见生意的世面,是赔是赚咱们都是头一遭,不用放在心上,只顾好相公的身体就好。”
“相公却是个有志气的,这腿长在他身上,我也是不能了!”我连连哭泣,哭湿了一条手绢。
婆母再不敢冲我发脾气,懦懦问:“你说现在怎么办?”
我捂着脸,“还能怎么办,趁着现在时日尚早,我仿照相公的字迹写了帖子,和礼一起送去。如今送得早,还能有些印象。”
婆母问:“那若是让瀚儿去送呢?”
我心里冷笑,刘瀚断腿断根不就是因为想要强了三王爷的侍妾吗?这等笑柄满京城都传遍了,臊得他刘瀚自打好了之后就没出过门。
面上,我垂下双眸,“不如与小叔商议商议。”
婆母立刻站起来,喜道:“我去问,他腿脚不方便!”
我不作声,静静地等着。
果然,还没有一盏茶的时间,婆母一脸疲惫地回来了,悻悻道:“还是你来安排吧。”
我点头,带走了一车的珍宝,再交由许嬷嬷的儿子纪明,运往各府后门卖个好价钱,今年大雪封路,各家运送礼物的车都被封在路上,反倒便宜了我,一车的珍宝卖出了四五倍的价钱。
将银票一部分换成金子,我安排了信得过的人送往远方。剩下的银票放入我的妆奁中,如今家财已经变卖大半,只要再过上几个月,我就可以彻底自由了!
我望向窗外,积雪与昏沉的天融作一团,京城向来如此,昏沉暧昧交织,没有个响晴的天。
“太太!不好了!”二房的大丫头莲月连滚带爬跑进了院子,一身雪渍。
嬷嬷和几个小丫头,连忙扶她,给她拍打身上的雪,埋怨道:“这么大了还如此慌张?出了天大的事都得稳下来!”
莲月脸煞白如雪,扑倒在地,嘴唇颤动:“二太太,没了。”
我一惊,随后镇定下来,站起身整衣:“生老病死人之常事,领我去,知会婆母了没?”
“其他丫头去知会了。”莲月冷静下来,站起身跟在我身旁出门,悄声说了详情。
我顿住脚步,心中转过数道思量,对莲月道:“我们且等一等。”
莲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垂眸退到一边。
一盏茶后,我带人去了二房的小院,院内已经跪了一地的仆人,其中最前方绑了个男人,衣衫凌乱,头发披散。
我当作没看见,向婆母行礼问安。
“无需多礼了,”婆母招呼我近前,耳语道:“如今二太太死了,你安排丧事吧,低调些。这些奴才们我来处理。”
婆母身后,刘瀚被人背了出来,斗篷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看不清楚什么表情。
我给嬷嬷使了个眼色,请婆母与刘瀚去隔壁房间商谈,至于屋内外则由嬷嬷看着。
进屋后,我屏退左右,谨慎道:“娘,如今快到过年,一切低调些也是应该。不过,咱们应与李家如何交代?”
婆母冷哼一声,“还怎么交代?那家嫌贫爱富,自咱家遭了难,他们可曾来过?李慕雨向来身子不好,今冬又格外冷,一场风寒没有熬过去罢了。”
我点头道:“这是个法子,不过,这院子里的仆婢是什么章程?”
没了小厮在场,刘瀚阴恻恻道:“杀了,都杀了!”
婆母到底不忍,“拔了舌头都发卖了去。”
我捏捏发冷的指尖,冷静道:“咱们家今时不同往日,若是敢这样做,京兆府尹明天必来咱家。”
刘瀚激动道:“我处置几个仆婢关他什么事!”
我叹了口气,硬挤出个笑容,“二爷如今韬光养晦,不知外面光景。京城内粮食涨了五成,谁都憋着一股气呢。”
婆母发愁道:“万一这群人在外嚼舌头,我儿的名声可怎么办?”
我没兴趣听刘瀚的那些腌臜事,截断道:“若想管住他们的嘴无非威逼利诱,如今这些仆从丫头还照旧在院里服侍,他们的身契在我们手里,可比放出去要把稳,万一把人逼急了……咱们可不如从前了。”
刘瀚咬牙道:“那男人必须得死!”
我点头:“这是自然,此事我不便参与。娘,儿媳先行处理丧事。”
李慕雨的丧事简单仓促,只要钱使得到位,京兆府的捕快不会细查,府里的丫头小厮也守口如瓶,就连李家的人也说不上什么。
丧事办完,许嬷嬷听李家的下人说,李慕雨的娘亲哭瞎了一双眼睛。
腊月二十九,京城外的路一通,下午刘逸就回了家。
我仔细端详他的脸色,胖了些,不过眼底依旧清灰一片,看来这趟出门没有受罪,但睡眠依旧不大好。
刘逸一脸兴奋,正要说路上见闻,我先发制人,说了李慕雨的丧事,叹道:“你与李瀚同胞兄弟,洗个澡换身衣裳,先去上柱清香,再多陪陪母亲和小叔。”
打发刘逸去洗澡,我去见莫掌柜,掌柜的也明显发福了,他看见我先行礼问安,又递上礼品,吉祥话不住地往外冒。
“打住,如今府里新有了丧事,我不便多留你。这是赏你的,你且跟我说说一路的情形。”
莫掌柜知无不言,先说了一路向南,刘逸见了许多生意场上的排场,后来喜欢上了个妓子,在春香楼里住了十多天,这才返程。后又遇上大雪封路,又与几个乡野之人厮混……
我听完,便打发了莫掌柜带着赏赐回家过年。
许嬷嬷安慰我道:“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我平心静气笑道:“我又有什么可气的呢?”
深夜,我正安寝,门被敲响。
守夜的侍女忙去开门,我还是被惊动了。
迷蒙中,隐隐约约听到《招魂》幽幽的唱腔,被冷风卷入房中。
“魂兮归来……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我拥被起身, 轻声问:“是相公?”
“嗯,母亲唱戏的声儿越发大了。”刘逸声音低沉,“既然你睡得熟,我不打扰了。”
“相公且慢 ,我已醒了,今天你回来咱们还未好好说话。”我披衣起身,丫鬟又给我披上披风。
“青萍,再取一盆炭火来。”
待青萍出去了,我在榻边坐了,一手支颐着,眼唇含笑道,“今日还没来得及和你好好说会子话,我还得着相公同我说说外面的新鲜事儿。”
刘逸搬了个绣墩坐下,腰间的镂空缠枝香囊垂下,他谈兴不高,只捡了几个能说的故事讲了讲,便起身道:“你继续睡吧,明日有的忙,我出去转转。”
我侧耳细听,《招魂》的声音早已散了,便劝他去眯一会儿。
刘逸不言语,沉着脸离开了。
青萍扶我回床上休息,小声抱怨道:“姑爷也不嫌折腾人。”
我轻声道:“这也没法,谁叫全家只他一个睡不着呢。睡不着的人都烦躁。”
青萍无奈,将一只汤婆子塞进被子,也钻进被子合衣睡了。
大年三十,因家中有孝,办得格外郑重肃穆,请了道士来家中摆坛祈福。
还是熟人——青牛道长。
一看见道长,刘逸的脸越发阴沉,他将我叫到一边,“怎么还让他来咱们家?”
我委屈道:“请谁我能做主吗?我也劝过,只是青牛道长是母亲和小叔的意思,比起其他道长还贵上五十两呢。”
“胡闹!”刘逸拂袖而去,我看他走向后院,也就不再管了。
年夜饭前倒是听下人禀告,婆母身子不舒服不吃了,刘逸带着小叔出门逛了,也不来吃饭。
我派小厮去找刘逸刘瀚俩兄弟,又去看望婆母,等饭菜凉了, 最终还是我一人在桌上吃,和嬷嬷丫鬟守岁。
反而落得个清静。
大年初一一早,刘逸和刘瀚还没有回来,我也懒得去找,既然他们打算在花街柳巷醉生梦死,我若是阻挠反而遭怨。
只是婆母到底放心不下两个儿子,派了人去寻。
卯时末,前厅一声恸哭响彻全院。
我正在写信,冷不防地一声吓,纸上多了一团墨迹,随时手丢入炭盆中。
等信纸全部烧成灰烬,我叹道:“这又是怎么了?”
嬷嬷已经派人去问了,不一会儿小丫头带回了消息。
刘瀚死了。
我震惊问:“怎么没的?”
小丫头歪着脑袋,一脸天真无邪,“就说死在人床上了,没说怎么没的。”
我让嬷嬷给小丫头个银角子压惊。
青萍为我捧来斗篷。
我若有所思道:“今年已经没了三个,难不成我嫁进来是克他们的?”
嬷嬷轻拍我的手,“说什么浑话!”
我笑笑:“是他们上门求娶的我,是福是祸活该他们受着。”
前厅内,刘瀚的尸体就再地上躺着,脸色泛青,身子已经僵硬。
婆母趴在他身上痛哭流涕,刘逸则跪在一侧,连连拭泪。
我立刻跪倒在刘逸身侧,跟着擦泪,轻声询问刘逸情况。
刘逸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我心一沉,恐怕死因比马上风更不光彩。
一个子孙根被废的人还能作出什么大的妖?
不过眼下不是探听的时机,我膝行至婆母身侧,悄声劝慰。
婆母忽然转头,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她伸手推了我一把,将我推到在地,猛地扑向刘逸,抓掐着,撕挠着,尖利地嘶吼起来。
下人赶紧上前把两人分开,婆母余怒未消,在下人手上挣扎,仍想扑过去抓挠刘逸。
刘逸撑地坐起,右脸手指长的一道划痕正在渗血。
我赶忙先让下人带刘逸去清洗伤口。
至于婆母,我疲惫地挥挥手,“派人去请大夫,先扶婆母回去休息。”
我吩咐管事的张罗刘瀚的后事,如今家里办惯了的,管事的也熟,领了对牌各自去忙了。
刘瀚的尸体也被暂时安置进了后院祠堂里。
我从下人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刘逸见刘瀚总在房里闷着,想带着出去玩玩,正好他在外见识了许多花样,知道京城有一家专门服侍宫里边的公公。
或许是药力强劲,或许是小倌的力道没有拿捏好,他就这样死了。
刘瀚他向来好色,回头再看他死在这上面早有征兆。
之前调戏了王府的妾室,王府看在他父亲刘昌的面子上,放了他一马。
等刘昌一死,刘逸又担不起事,王爷变趁机废了他的下半身。
下半生都被毁了,他还不吸取教训,反而拿捏起李慕雨,还想强迫李慕雨做些破烂糟践的事,李慕雨怎么能受此折辱?
一而再再而三,他不知反思,反而变本加厉跟他哥哥出去鬼混,恐怕死了也不长记性,到阴曹地府还得折腾。
我轻叹气,先去婆母处探望。
大夫施了针,只说如今老太太急火攻心,先吃几副药,平日里不能气着老太太。
我看婆母斜靠迎枕,双眼发木,情绪不再如刚才般激动,只好点点头,让嬷嬷去付诊金,自己留下来陪婆母说说话。
我在婆母身边一坐下,她紧紧抓住我的衣服,眼睛里放射出令人害怕的疯狂,“你把青牛道长给我请过来!”
我为难道:“娘,如今小叔大年初一去了,咱们低调些为好。过年这段时日,道观里的道长们恐怕不得闲。”
又没有提前预约, 怎么让人家上门做道场?
婆母抓住我的手腕,死死捏着,“那你就让青牛道长先来咱家一趟!我告诉你,一定有人在背后耍手段咒咱家!青牛道长定能破了他们的局!”
此时,她已经陷入癫狂,眼睛死死盯住一个角落,仿佛那里就站着人似的,她边往后退边喊:“我能怕得了你!等青牛道长来了,他一道符咒必定让你魂飞魄散!”
我听着有些可笑,可老人的愿望,我总得满足不是?
便让嬷嬷拿着我的手书和五百两银子跑了一趟。
至于刘逸那边,我哄好老人后,就该过去瞧了。
路上,我跟青萍打趣,“我真是操心的命!”
青萍道:“如今整个刘家都靠小姐支撑呢,小姐可得保重好身体。”
我轻抚小腹,“是得好好保养保养呢。”
刘逸脸上的伤痕早已经抹药包扎好了,如今正生着气写帖子,笔下一串串墨点。
我抽出他手里的笔,将婆母的情况一一说明,略犹豫了一下,道:“娘年岁大了,看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咱们得多体谅体谅。”
刘逸冷哼一声,将纸揉作一团, 摔到地上,“谁能体谅我?我见二弟不快,想哄他开心开心,现在人死了,倒是都来怪我了!怎不说他混账,心里没个数?”
“相公的委屈,我明白。青萍,去取五十两的银子来。”
五十两银子取到,堆上刘逸的案头。
“如今我手上没有趁手的银票,这五十两你先拿着。娘要请青牛道长来做法事,你若看不惯他,不如先出去耍耍,横竖这年过不好了。等法事做完我给你送信。”
看见钱,刘逸再没有不乐意的,皱着眉应了。
这厢将人刚送走,青牛道长便到了。
“刘大奶奶,新年好!”青牛道长说了些吉祥话。
“道长,大过年的让您跑一趟,是我的不是。只是我家中有事,老太太信得过您……”
“您说笑了,若非刘府哪里有我这今日?道观里我可供奉着奶奶的长生牌位呢。”青牛道长从衣袖中摸出银票递回给我,“哪能真收您的钱,刘府的事我随叫随到。”
我没有接,只道:“既如此,道长不如在道观为我点一盏长明灯,为我家里人祈福。”
青牛道长见我铁了心要给钱,就什么也不多说了,把钱又揣回了兜里。
将人送到婆母的房间,我这才又去安排丧事。
刘瀚已经换上寿衣,裤腿里塞了稻草,体面地躺在棺材里。低调地在家停留七天后,就会葬入刘家的祖坟。
如果事情顺利的话,就会这样进行。
可惜刘府就没有顺利的时候。
青牛道长受婆母所托,夜里子时安排了一项“问黄泉”的活动。
婆母要我配合青牛道长准备祭祀所物,她也去沐浴焚香,准备晚上的祭祀。
我被叫过来正是一头雾水,只好请了青牛道长在前厅和管家准备各项物什。
等管家下去准备,我只留嬷嬷在身边,开口问:“道长这是何意?”
青牛道长捻起胡须得意道:“奶奶,今晚的问黄泉,我会先展露劈小鬼、五鬼搬运、吐真火灭小鬼等术法,亲赴黄泉将侯爷的魂魄带回来。
我没好气道:“道长神通广大,竟然还能将死人的魂魄唤回来?
青牛道长立刻起身行礼道:“奶奶,地府之内的魂魄早已进入六道轮回,哪能真带回来?不过聊作慰藉罢了。”
我心中一动,如今正是个好时机,便与青牛道长耳语交代。
青牛道长道:“愿为奶奶分忧,效犬马之劳,已报提携之恩。”
“道长仙法非凡,有今日的成就,我哪敢居功?”我客气道。
当初公公刘昌死后,虽然大家都被扒灰吸引住了目光,但刘瀚怀疑上了我,让青牛道人借口我院内有冤魂,对我进行搜查。
幸亏青牛道长提前知会了我,我做了一些准备。
尽管当时青牛道长只为自保,不掺和进高门恩怨中,可我依旧承情,在京城内推了道长一把,如今道长可是达官显贵中的大红人。
如今刘家落魄,还能记得我的提携之恩,可见青牛道长也是个会审时度势,又有感恩之心的聪明人。
子时正,青牛道长如他所说,使尽了十八班解数,院内四下鬼火幢幢,四名弟子把住院子的四个角,手上各捧一盏灯烛。
青牛道长这会烧了四尺长的木剑,木剑蹦出簇簇花火,他盘腿在蒲团上安坐,闭目掐诀念诵经诀。
不一会儿,他翻了个白眼,像是换了个人般,沉声道:“慧儿,苦了你啊!”
还挺像那么回事。
婆母早就哭红了双眼,腾地站起来就要冲过去。
道长早有防备,派了两个小道士护法,两个小道士拦住婆母,小声劝慰,“人身上阳气足,鬼受不得,容易魂飞魄散。”
婆母不敢再靠前了,揪着手绢站在一边紧紧盯着青牛道长。
我只好陪在一边,尽管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深夜的风,依旧渗人。
道长长叹一声,“当初寿数到了后我被黑白无常带去了地府……”
婆母一声哀嚎转头捂脸哭泣。
“如今刘瀚在地府陪我,有我看着他你别挂心……”
“咱们家里经了这么多事,是咱们家里祖坟的风水起了变化。”
婆母抬头疑惑问:“相公,你不是说过不信这些吗?”
我的心一揪,跟着抬眸看向道长,心里盘算着若要识破如何收场。
青牛道长却面色不改,从容道:“之前不语怪力乱神,如今入了地府,才知其中深意。咱们刘家如今遭此劫难,就和风水有关。”
这样一番话,触动了婆母的心坎上。
自她相公刘昌夜里含笑去世后,老二媳妇被查出与人有染,老大战事不利被罚贬为平民,老三又被人报复伤了身体……
一桩桩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婆母又无力解决,只能寄托于神鬼之事,之前想要招魂刘昌,可在儿子反对下,一直招魂未成。
如青牛道长一引导,又怀疑祖坟的风水。现如今,刘昌的魂魄这样一说,她越发笃信。
“你明天白天请了人去祖坟,在我的坟后西南角三尺之处下挖,可以挖到一些玉屑,你叫属兔腊月生的男人,在午时正用金碗盛了玉屑,投入山下的河水中。再将我和老二媳妇的棺材挖出来,扛回来,和老二一起,摆道场念经七七四十九日,消去业债后重新下葬。”
话音刚落, 青牛道长的身子仿佛一张纸般滑落,仰躺在地上。
“相公!相公!”婆母想扑过去,又被小道士们拦住。
我在一边也跟着劝。
一线香烧完,青牛道长陡然坐直了身体。
一个小道士极快地跑到青牛道长的跟前,与他耳语了几句。
青牛道长抚须长叹,看向婆母,目若深潭,“魂魄已归地府。”
婆母擦掉眼泪,颤抖着道:“外子既说了祖坟风水的事, 之后还有劳道长帮忙。”
青牛道长道:“这是自然。不过属兔腊月生的男人,需夫人在府上选信得过的人。”
如今阖府下人的身契都在我手上,婆母便看了过来。
“娘你放心,我回去就找合适的人。”
人选是早就看好了的,正是许嬷嬷的儿子纪明。
玉屑下午也叫人备好了。
“只是这金碗……”我欲言又止。
婆母道:“正巧我带的嫁妆里有一个,这合适用。”
已经商定好便各自散去,翌日一大早,大家都聚在前厅里,囫囵吃了些热饭,便一起赶往祖坟。
侯爷当初立下赫赫战功,皇帝恩典将刘家的祖坟迁至距离皇陵不远的秀山上。
如今虽被贬为平民,皇帝未提过祖坟的事,刘家自然也不会说主动去迁坟,先人们依旧躺在这依山傍水之地。
年初二各家各户都张罗起了回娘家,我与娘家交恶,且刘家离不得我,便不回娘家,跟着去了秀山。
因事先安排好了,纪明用金碗端了玉屑洒入河中,两口棺材也起了,重新抬入城内。
如今天气尚冷,没有什么异味,给城门守官使了钱,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棺材入了城,一路抬回了刘府婆母的院子里。
青牛道人率手底下的道士们燃香念经做道场,整个后院烟雾缭绕。
我觉得有些呛人,又一天一宿没睡了,便借口肚子不舒服,留婆母一人盯着,先回了房。
回房后我就在小榻上合衣躺了,许嬷嬷搬来一床被给我盖严实。
我与许嬷嬷说:“我记得娘身边有几个丫鬟年纪还轻,这道场一时半会儿撤不掉,你问问有害怕的吗?我调他们去他处。”
许嬷嬷眼睛一亮,这可是个收买人心,离间的好主意,当即应下。
我心里惦记着事,没躺下一会儿又起来了,张罗了素斋去请道长们先用些。
婆母也休息了一会儿,如今养足了精神,吃过饭后,拉我到一边说话。
“我叫你是有两件事。其一是咱们摆道场的花费。方才青牛道长与我说,他亲自祈福三天,剩下的日子就由他的弟子接手。这样算来,咱们少说得花上五百两银子。
我知你支撑着这一大家子辛苦,这钱就从我嫁妆里出。”
昨日见了老侯爷,果然人都不一样了。
我双目泛泪,感动到:“媳妇儿做这些都是应该的,只是最近钱正不趁手,等日后周转开,媳妇儿一定给娘补上!
我给老太太画饼,老太太也给我画了一张,总的说来,就是她那的都给我们攒着,万一有什么事,也有条后路。
“还有一件事,如今咱们把老爷和老二媳妇儿都请过来了,现在起了道场,还是得叫逸儿回来,这儿没个男人可不行。”
我暗道不好,竟然着了老太太的道,她想与刘逸缓和关系,如今抹不开面,把问题抛给了我。
果然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得罪人的活又得我干。
我撑起笑脸,“娘说得对,母子连心,若是知道娘与爹相见了,一定会快马加鞭赶回来!”
老太太有些心虚,“不用提前知会,等他回了我再跟他详细说。”
我便应下了,派人去叫刘逸时不要透露丝毫。
我与刘逸成亲不长,竟然比他娘还要了解,这人吃软不吃硬,而且最容易上头,冲动起来,可不知会做什么错事。
刘逸不在京城,我跟婆母说了情况,约莫初五下午他才能到了,而上午我得去一趟陪嫁的客栈,因今年春闱,得早早开张,另外还需做些安排,恐怕赶不上回来吃午饭。
听我不在家,婆母立刻紧张起来,可我有正经事,她想不到理由把我留下。
我宽慰了两句,答应尽早回来,争取在刘逸到之前。
初五我一早就出了门,去客栈巡视一圈后便在客房内休息,并不打算回去。
我在客栈用过午饭,正准备小憩,家里小厮找过来,说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刘逸杀了婆母后逃了!
睡是睡不成了,我带着许嬷嬷赶紧回去,小厮在路上讲了来龙去脉。
今日刘逸一进门样子就不对,好像正生着气。听见院内喧闹还踢了管家一脚。等去了后院,一看见道长们就发火赶人。
婆母赶紧拦着,可拦不住刘逸的暴脾气,更何况刘逸从小练习拳脚,将婆母推搡到一边,就要对道士们动手。
道士们也见多识广,见势不妙赶紧撤了。
只剩下婆母和一众下人。
刘逸说要和婆母好好谈谈,两人进了屋,下人们等候在外。
眨眼的功夫就听见屋内一声惨叫,下人们连忙冲进去,这时候婆母已经被割喉,刘逸跳窗跑了。
幸而管家已经掌控住局面,关闭大门,所有人不得出入。
我预想过刘逸看见道士必会生气,可没成想他竟然如此极端。
弑母可是重罪!
马车停下,管家就在门外等候,扶我下车后小声说了府内的情况。
“如今家里遭了贼,相公已经追去,娘受伤需要静养。”我迅速为目前的情况下了定论。
管家反应迅速,顺着说道:“是,如今门户紧闭,为了警戒。我得跟老夫人院内的人好好说说,今天被贼人钻了空子上一桩,老夫人养伤期间也得警醒起来。”
我赞道:“还是您经验老道,想得周全。我看您捂着胸口,可得保养好身体,咱们家得多指着您呐。”
几句话间,我们已经进了老夫人的院里。
院中心停着的几口棺材怎么看怎么晦气,我扭脸不去看,先去了屋子里。
婆母依旧躺在地上,屋内一切都没有乱动,婆母睁着死不瞑目的眼睛,直直望着房梁。
“娘,您放心,我定会为您报仇!”我掉了几滴眼泪,双手在婆母眼睛上覆了一会儿,为她闭上了眼睛。
管家带着下人进来,两个下人将婆母抬上了床,丫鬟嬷嬷安安静静地整理衣服,擦拭伤口,眼里俱是一般的害怕。
我点头道:“相公去追贼人了,这几天可能还会有贼人的同伙上门,你们照顾好婆母,晚上警醒些。”
下人们俱是一抖,忙不迭应了。
解决完老夫人院里的事,管家还得针对其他各处的下人进行训话。
我没有凑热闹,见了陪相公回来的小厮。
“你可知相公如今在哪里?”
小厮战战兢兢不敢抬头说话。
我放轻了语气道:“我还能害我相公不成?”
小厮连连磕头,“不是小的不说,小的真不知道啊!”
我给许嬷嬷一个眼色,许嬷嬷极熟练地接上话,冲小厮施压:
“如今事情紧急,你一句不知道,可知会要了你主子的命经?若是他出了事,你可知自己会沦落什么下场?你不想想你老子娘?”
许嬷嬷又到小厮耳边,压低声音耳语了几句。
小厮思量一阵,终于下了决心,道:“小的确实不知道大爷现在在哪,不过,临回来之前,大爷一直在春华楼的梦姑娘娘那边住着……”
我道:“许嬷嬷,拿一千两银票给他,让他去找相公,让相公先去外面躲一阵。然后你跟着他,行踪随时向我禀告。”
小厮应下,我写了封信,和一千两银票一同让他带去。
待小厮离开后,许嬷嬷道:“给他一千,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我在桌边提笔,缓缓写下一个开头,“嬷嬷,还不了解我?这出戏刚到收尾的时候啊。”
春华楼。
刘逸上了三楼,仍然似梦非梦。
他仿佛手上还握着那把削水果用的匕首,血液溅在脸上依旧烫得惊人。
“这是谁的外衣,怎么这般不合身?你不是回家了吗?”
梦姑娘一惊一乍地撒娇说话。
男人就喜欢这样,正妻是个大家闺秀,就要在外寻些刺激的。
“闭嘴。我要洗澡。”
刘逸脸色阴云密布,梦姑娘不敢再多歪缠,出门去要热水。
再回来时,刘逸一进脱了外衣,露出满是血点子的中衣。
她被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摸哪里受了伤,心里琢磨着会不会牵连自己,脸上的担忧之色浑然天成。
刘逸不耐烦推开梦姑娘的手,脱掉中衣扔进角落里,抱起汤婆子发呆。
他洗完澡换了衣裳,将原先穿过的衣服打了包袱,背着就往外走。
梦姑娘正松一口气,却见没一会儿刘逸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他的小厮,又猛地提起一口气。
这时候的刘逸已经从小厮手里接过了银票和信,回房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要走。
临走前,他神情地对梦姑娘说:“你知道得越少越好,等以后我回来就接你进家门。”
梦姑娘也一脸感动,什么也不问,只道愿良人一路顺遂。
实际上,她早送别了多少个这样的臭男人,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什么话都信只会害了她自己。
刘府。
我收到了小厮的来信,刘逸正按照我规划的路线下江南,马上就要遇到我为他准备的大惊喜。
如今刘府闭门谢客,丫鬟小厮一律不得出入,正在孝期,低调些没人挑得出理,也无人知道家里老太太已经没了的消息。
陪嫁的那些产业变卖得差不多了,老夫人的嫁妆我也握在了手里,只是现在不好变卖,总得等这个年过去。
两天后,我接到飞鸽传书,事情已成。
又过了一天,刘逸身边小厮回来了,说路上遇见山匪,刘逸被劫。
短短半年,全家人似乎被诅咒一般,只剩下了我。
我决定回刘家的祖籍老宅居住,正好棺材都还未入土,天气也尚冷,找个可靠的镖局就可以护送全家,时间就定在正月十六。
为此,我还专门回了趟娘家。
我爹和继母俱是同意,只是我哥等在回家路上,找了个茶馆想和我叙叙旧。
“你还在怪我吗?”他问我。
“妹妹哪有怪哥哥的道理?”我静静地坐着饮茶,“雨前龙井,难为哥哥还记得妹妹旧时的喜好。”
“你还在怪我?朝廷局势,边关情形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初你找我说云旗的死另有隐情,可你不知道,冒领军功的事牵扯太广……”
我重重放下茶杯,滚烫的水滴溅在手背上的痛,抵不过我心里的痛苦。
“哥,我不是来听这个的!”
“章灼,纵使云旗活着,你们身份太过悬殊,你也嫁不了他!你怎么就不能安安分分过日子呢?”
“我嫁不嫁他,和他被冒领军功,被同袍残害无关!
他自小无父无母,唯有我……与他亲厚些,公道自然由我来讨!
既然我把证据交给你,你不愿意帮我,那别怪我用我的法子!”
我仰头逼视着哥哥,眼泪盈眶,这是半年来,我第一次真心落泪,也是第一次为他流泪。
过去,我忙于算计,如今这一刻,我才真真正正意识到云旗真的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你,你……平安侯刘昌也是你杀的?”
我拭去泪水,冲哥哥冷笑,“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我懂,若不先杀了他,我怎么替云旗报仇?”
“你真是太胆大了!太胆大了……”
他被这个消息吓懵了,呆坐于椅子上,茫然地重复着。
“我不日就会离开京城,此生不会再回!”
我起身,在走出房门前停住脚步,回头轻轻一笑,“这样就不必担心你自己,担心你的前程吧。”
“灼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追了出来,可在街上,他踟蹰着未说话。
我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意不达眼底。
“哥哥不必远送,望哥哥今后步步高升,前途似锦!”
回去的路上,我闭目养神,一束目光紧紧盯着我。
我睁开眼睛,正好碰触到许嬷嬷担忧的眼神,她欲言又止。
“嬷嬷,今晚就运些行李出城,我们明日一早启程。我对许嬷嬷道。”
不等许嬷嬷询问,我叹道:“我恐怕夜长梦多。”
许嬷嬷便不再问了,这半年我干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吵架灭族的事,能尽早走还是尽早走。
正月十五城门一开,一行人马缓缓离开京城。
京城居大不易,总有人灰溜溜离开,守城官只检视一周在一包银子的作用下,痛快放行离开。
一出京城,许嬷嬷长呼一口气,直抚心口,“总算出来了,这些日子我提着心,睡也睡不好。”
我没有说话,借着青萍手里的烛光,打量简易地图。
回刘家老宅为刘逸守节?
若是刘昌泉下有知,恐怕会气活了,掀棺材板出来吧。
二月二龙抬头,天气依旧冷。
刘逸哈出一口冷气,望向篝火的方向。
那边围聚着十多个人,正一口口地喝着酒。
短短不到一月,他已经将前半辈子没吃过的苦全吃完了。
这群人劫了他的道,揣着一千两银子既不撕票也不派人朝家里人要钱,每天一睁眼就是走山路,而且对他有某种恶意,一直在刻意刁难他。
不是图财就是图人了,经过刘逸一段时间的观察,这群人平常言谈举止很谨慎,纪律严明,看上去受过严格的训练,不是来自军中,便是某一势力背后培养的人手。
总而言之,他们在到达目的地前不会杀他,而到了目的地,会有人来掂量他的斤两。
这就是他的机会,风浪越大鱼越大,说不定这是他重返朝堂,执掌重兵的机会!
这些天他做梦都在判断朝堂局势,以及自身优势,随时准备纵横捭阖,立下惊世之功。
他越想越兴奋,甚至比劫持他的人更想到达目的地。
因为那将是他的通天路!
“阿嚏!”刘逸身子抖了抖,在攀上通天路之前,他得先不被冻死。
他弓着腰蹭到领头人身边,点头哈腰恨不得跪倒,只希求喝一口酒暖身子。
领头人一脚将他踹开,道:“给你喝口酒?白瞎我的烧刀子!”
刘逸只好蜷缩在一边,等着清汤寡水填饱肚子,他现在无比怀念春华楼的吃食,在家里呼奴唤婢的日子。
别说一口烧刀子,就是琼浆玉液,也能给他弄来!
等他再发达了,他用春华楼最好的酒水洗澡!
刘逸做着美梦跟着走,一直走到了三月中,他们终于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一座边关小城。
起初他还没有认出来,只是感觉有点熟悉。
距离越近,过去的记忆忽然福至心灵,城门上斑驳的字也越发明显。
马尾城。
马尾城得名于马尾关,西行距城五十里处,有一处关隘,形似马尾,易守难攻。
这个马尾关和他有莫大的关联。
他人生中第一场和唯一一场胜仗就在这里。
刘逸停下脚步,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周围十多个人。
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放下心来,当初那些人都被坑杀,割了右耳后还放了火,不可能有人生还。
他准备继续往前走,抬头看见领头人正抱臂看着他,目光冷得渗人。
其他人的目光如出一辙,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蹿上脑门,他浑身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他得逃,他必须得逃!
那些人从地狱里爬出来找他索命了!
领头人转过脸,继续往前走,他斥一声:“还不跟上?”
刘逸不想走,可余光里瞟见已经提在手上的皮鞭,他背一紧,低头缩脖赶紧跟上了。
如今马尾城俨然一座空城,城内已没有朝廷士兵,人烟寥落,只剩下几家老弱,随时等待敌军的攻城略地。
朝廷已经放弃了它,原来居住在此的百姓也已经放弃了他。
只剩下不愿走和走不了的,一天天挨着日子,等待随时降临的马刀。
刘逸强迫自己镇定,一路细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设想着逃跑的路线,就这样一直做小伏低直到半夜。
许是终于到了目的地,他们放松了警惕,将刘逸锁入一个房间便各自休息去了,院外没有留看守的人,屋内的呼噜声震天响。
等到后半夜,刘逸自己都快熬不住的时候,他狠心逼了自己一把,卸了腐朽的窗子,跳了出去。
他找了一处阴影藏身,准备调虎离山,支出他们后再逃跑。
等了半天,屋内除了呼噜声没有任何动静。
刘逸见状也不等了,翻墙逃跑。
顺着白天的记忆,他在城内绕了几圈后,顺着来路跑出了城外。
正当得意之际,忽然看见前方有个人影颇为眼熟。
刘逸暗道一声不好,连忙后撤。
却听见身侧一声低笑,“跑什么?”
刘逸往右一瞧,竟然是劫他的人!
还没有反应过来,对方一拳向他脸上轰来,结结实实砸在脸上。
刘逸被打得后退数步,身体晃了两下,半跪在地上。
这些天的折磨,他的身体不如以前健壮,扛不住练家子的一拳。
“你可总算逃了一次,我等很久了。”领头人踱步上前,双手交叉,关节咔咔作响。
刘逸终于意识到,他上当了,这群人一直在寻这么一个契机……
漆黑的旷野上空,一声惨叫,惊起麻雀数只。
自从被废了双腿,刘逸每天都想死,可想死不能,这群人总会在他寻死快要成功时救下他,既让他死不成,还要硬捱身体的痛苦。
门被打开了,高大的身形遮住了大半阳光,对方沉默地走进来,牵起房柱上的绳子往外走。
刘逸就跟在他身后一步步往外爬,从院子里爬到街上,麻木地接受每个人的目光。
他们把他当狗养,他现在就是一只狗。
今天的路很远,他爬过了城门,爬过一片荒草地。
随着这群人一个个跟上,刘逸前所未有地轻松,也许今天就可以解脱了。
马尾关的草在四月天里疯长,足足有半人高,刘逸被草丛吞没,等走到马尾关最高处,他的脸上多了数道伤痕。
刘逸闭上眼,微风吹过脸颊,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宁静。
“不睁眼看看我吗?”
我站在刘逸面前,绣鞋几乎碰到刘逸的额头。
刘逸的身子一抖,难以置信地抬头。
我蹲下来,用手帕为他擦去脸上血渍,“相公,疼吗?”
“你怎么来了?他们连你也不放过?”刘逸低声问我,接着扭头怒视牵着他的人。
我没有说话,缓缓起身,向后退两步,在他怀疑的目光笑了。
刘逸忽然意识到不对,“孩子呢?”
我哈哈一笑,手指抚过平坦的腹部,“相公,哪有什么孩子?你是我的仇人,我怎么会有你的孩子呢?”
刘逸身体一震,扑倒在地,抬起头时满脸的难以置信。
我心中闪过一丝痛快,不过这不够,远远不够!
“相公,你书房里有一个上锁的黄梨木匣子,匣子里放着四封信件,其中一封是你写给别人的,另外三封是云旗写给心上人的,你也想知道他的心上人是谁吧?
是我。
多亏了你做贼心虚保存下来了,我才能看见他对我的一片痴心,以及他究竟是如何死的。”
眼泪朦胧了我的视线,第一次看到信时心如刀绞,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现在,一层层疤痕的保护下只剩钝痛。
云旗自小被卖进了我家,他当时奶团一般白净讨喜,又因聪慧上进识得字,进了我哥的书房伺候笔墨,我与他年岁相仿,当时年纪小常混在一起玩。
后来年纪大知事了,我俩都明白彼此的身份差距。
他求了恩典,替自己赎身投了军。
我只想晚两年成亲,等一等他。
可等来的是他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消息。
直到从刘逸书房里看到的那四封信。
我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不是领兵打仗的天纵奇才,他在马尾关立下的战功原来竟是残害同袍,冒名顶替的功劳!
“你个荡妇!”
刘逸怒吼一声,咬牙切齿向我扑来。可是他脖子上有锁链,双腿又被废,四周还有人戒备,怎么能伤到我分毫?
我笑得弯下了腰,命人堵住他的嘴。
我还没有说完,怎么能让他打搅我的兴致。
“后来我查到了马尾关的真相,我发誓要为云旗,为那些无辜的兵士们讨回公道。这时候我才知道,大半的武将,和你们刘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营造天才的神话可以是你,也可以是他,战场成了你们堆叠军功的游戏!可笑啊,竟然没有一个人说公道话。”
“我不过一女子,没有上达天听的能力,没关系,我自有我的法子。”
我心里抑制不住地畅快,终于有一天,我可以说出我所做的一切!
那些虚与委蛇的日子,已经让我恶心透了!
“相公可知道有一种蘑菇味道极鲜,可只要火候短一些,就从美味变成了穿肠毒药,还令人无法发觉?”
刘逸挣扎得越发厉害,不过一切都是徒劳。
“怎么?知道你爹怎么死的,还想杀了我替他偿命不成?你娘夜里唱招魂,挖出他的棺材来,我也不怕!因为我问心无愧,还给了他一个痛快!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死亡,没有痛苦,这是多少人想求也求不到的啊!”
“刘昌死了,我的计划就成了一半。李慕雨原本扎的小人是我,藏得也是我的头发,是我叫人替换成刘昌的东西。接下来我冷眼旁观你们调查,看了一出好戏。”
“可惜你弟弟有几分聪明,也只有那几分聪明了,派了个老道士想来查我,可他找了个人精,人精想要活得长就知道,不要掺和进大家族的是非里。凭着这点,他反而为我所用,为我办事。不得不说,青牛道长帮了我很大的忙,你娘唱戏,做法事,越是折腾,你就越睡不着觉,不是吗?”
我从袖口摸出一个半旧的镂空缠枝香囊,随手丢给刘逸,“你以为是你娘吵闹让你无法入眠,你娘以为你为冤魂所扰,怎么就没有人怀疑是香出了问题呢?也对,你一直带在身上,没闻出香味有什么变化。一柄镶满宝石甚至晃眼的匕首放在瓜果旁,方便你拿取,也没什么稀奇。毕竟你娘的屋子里,常年放着这把匕首。”
“怎么样?你弟弟被自己玩死,你亲手弑母的滋味如何?”
我没听见刘逸的回答,却看见嘟嘴的布渗出血迹。
痛快!
我拍手大笑,笑够了摇头道:“你也要去陪他们了,一家人可得好好的在十八层地狱里团圆。”
祭奠的酒水吃食已经安置好,手持匕首的人在刀上喷了一口酒水。
人说酒可附魂。
马尾关的冤魂尽可依附,一起片下刘逸的血肉!
我背过身去不去看,望着马尾关的草出神。
这里埋葬着三百余名士兵,荒草也比别处茂盛。
刘逸的每一片肉会让野狗争食,让秃鹫饱腹,这是他人生唯一的用处。
耳边传来阵阵惨叫声,咒骂声,不知何时,刘逸挣扎着吐出了堵嘴的布。
对于诅咒谩骂,我充耳不闻,继续望着马尾关野蛮生长的草失神,不知云旗葬在哪一棵荒草下,如今是否已过奈何桥……
声音渐息,亲手操刀的那个人十分遗憾,“死了,听说凌迟的行刑人能将人片成千片而不死。我差得太远了。”
我没说话,目光避开那一团血肉,提裙上了马车。
“你以后去哪儿?”领头人在马车外问。
“找一处隐居吧,毕竟刘家人在回老家的路上被山匪劫道,尸骨无存了。你们呢?”
“我的仇还没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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